深秋的涡河,静水深流。涡河畔的老子研究院在11月初迎来一位90岁高龄老人——陈鼓应。他是道学大家,儒道交融,耄耋之年仍“游心于无穷”。
他是享誉国际的道家文化学者,撰写的《老子注译及评价》《庄子今注今译》是人们研习老庄文化的经典读本。他在中国哲学领域一直主张“道家主干说”,影响日益广泛。
1989年10月,陈鼓应首次到鹿邑参观太清宫。参加第十一届老子元典文化论坛,是他第9次到鹿邑。先生清瘦,亲和,精神矍铄,眉宇间颇具道家风骨。在论坛间隙,记者有幸目睹他的风采,并进行简短交流。
故园与远方 跨越海峡的精神求索
1935年,陈鼓应生于福建长汀,祖上是从河南迁到福建的,到他已是第二十代。母亲在鼓浪屿怀上他,因此取名陈鼓应。祖籍的根源让他与中原大地和中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连接。
客家人的血脉与农耕文明的浸润,形成了他最初的价值观。清明时节,族人翻山越岭祭扫祠堂的场景,至今仍是他心中“精神原乡”的象征。
陈鼓应成长于一个内忧外患的年代,从四五岁记事开始,他脑海中的画面就是日本飞机呼啸。他说:“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区,却遭无端轰炸,母亲拉着我东奔西跑,房屋被炸毁,平民百姓伤亡。”他日后民族意识的萌发,也源于这段幼年的记忆。
在乡下读私塾给了他启蒙教育,经常摇头晃脑地背诵四书五经。“农村的生活,四季分明,晚上看星星、看月亮,联想到司马迁的话,就是‘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’。”
14岁那年,陈鼓应的人生陡然转向。因为父亲经商,一家四口迁居台湾。少年陈鼓应没有预想到,从此以后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,开始了和故土和亲人的经年之隔。
陈鼓应台大毕业之后,被分配至金门前线服兵役。他望着对岸喃喃自问:“我为什么要拿枪对着从小一直给我讲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的哥哥?难道要兄弟相残吗?”这一问,成了他半生漂泊的注脚。
在台湾,他亲历了戒严时代的压抑。因与大陆兄长通信险遭牢狱之灾,因参与“保钓运动”被列为“思想异端”类,更因“台大哲学系事件”被解聘,流落异国。但命运的戏剧性在于,正是这些坎坷,催生了他最重要的学术成果。失业期间,他为商务印书馆编纂《老子注译及评价》《庄子今注今译》,从此与老庄文化结下不解之缘。
道根与哲思 叩问“道家主干说”的深意
1984年,陈鼓应因为一个学术项目回到大陆,后经北大教授赵宝煦推荐,获聘到北大哲学系任教,讲授尼采和老庄。当他从中哲组主任汤一介先生手中接过聘书时,感慨万分。他相信此刻所面对的将是一片学术的丰饶之海。作为一名只身赴大陆并受到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接见的台湾学者,他感到学术生涯不再独行。
彼时,“文革”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余波未平,庄子文化被贴上“虚无主义”“阿Q精神”的标签。而陈鼓应的课堂让学生们重新认识了庄子的精神世界,他以“河神与海神汇流”比喻自己的回归。
1984年10月,汤一介创办了中国文化书院。书院以研究“儒道”文化为主,陈鼓应和梁漱溟、冯友兰、张岱年、任继愈等大学者们一起成为书院的导师,报名者趋之若鹜。
“和老一辈的学人在一起,我感受到之前被掐断的学脉关系又续接上了。”陈鼓应说,之前在“留美派”主导、学术思想西化的台湾,研究老庄文化的他一直被排挤、孤立,此刻终于有了“群”的概念。
1990年,他在《哲学研究》发表《道家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主干地位》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他认为,道家是中国哲学的“根脉”:老子开创了本体论与宇宙论,提出“道”“气”“有无”等理念;庄子则以“逍遥游”拓展了精神自由的疆域。这一观点挑战了儒家主导的传统叙事,也呼应了全球化时代对多元文化的渴求。
“道家不是消极避世。”陈鼓应强调,“它让人在困顿中保持心灵的虚静与明澈,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找回自我。”他引用《庄子·缮性》中的“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”,直言现代人亟须老庄的智慧疗愈“精神碎片化”的病症。
“鹿缘”与道脉 访老子故里的文化使命
鹿邑县太清宫,是陈鼓应学术生涯中的另一重“道场”。
“我上大学时学的是西方古典哲学,用尼采的话说就是‘神本主义’。我既为它那庞大的哲学体系、严密的概念分析而叹服,又深感它被注入了过量的‘神学血液’,和我的理念有出入。这种苦闷与困惑直到我接触到尼采的著作,认识了人本主义思想才得以开解,并恍然大悟。”陈鼓应讲起他求学时的往事。
在研究过程中,陈鼓应由尼采想到了庄子。“他们的思想有相通之处。庄子讲情,讲自由,庄子的‘逍遥游’是自由自在的精神活动,这与人本主义是契合的。研究庄子让我对中国哲学猛地生出兴趣来,并对影响庄子的老子极为仰慕。”
1989年,陈鼓应因庄子学术会议顺道访问了鹿邑县太清宫。这是他第一次到鹿邑,只看到荒草掩映的宫庙与农田。老子故里景区和老子研究院还未修建,庞大的文物古迹群深埋地下。
从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小镇,到如今跻身河南省首批“美丽小镇”,30多年过去,鹿邑县太清宫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2021年10月,第七次来鹿邑的陈鼓应站在修缮一新的太极殿前,感慨万千:“老子文化终于在这片土地上苏醒了。”
他亲历了鹿邑的“文化涅槃”:老子故里景区扩建、老子研究院成立、祭典入选非遗……尤其让他动容的是农历二月十五的老子祭典——香火鼎盛,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络绎不绝。这说明传统文化不是化石,而是活的河流。
作为老子研究院名誉院长,陈鼓应不仅邀请海内外学者共建学术平台,还亲自为中小学生编写《老子今注今译》。他说:“大国竞争不仅在经济、军事,更要有文化的话语权。《道德经》被译成多种外文,如果我们不传承,就会变成别人的遗产。”
随着老子文化在全球的影响扩大,鹿邑县提出了“文化立县”的口号,采取多种措施传播弘扬老子文化:保护开发文物古迹群,整合扩建老子故里景区建筑;建设老子文化产业园,鼓励企业开发老子主题文创产品;推动老子祭典成功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保护传承民俗文化;设立老子研究院,邀请专家学者进行学术交流,助力老子文化研究取得新成果。
全球与本土 在文明对话中寻找“道”的共鸣
以前埋首书斋,专注于学术研究,如今到了耄耋之年,陈鼓应将精力倾注到了老子文化的普及推广上。
陈鼓应早年由尼采进入庄子,发现二者对人本主义的共鸣,晚年又引罗素“骄横对待自然将招致灾难”的警示,与老子“道法自然”相印证。在他看来,庄子的“齐物论”与“多维视角”,正是化解文明冲突的良方。
“单边主义将人类带入困境。”陈鼓应说,“庄子教我们‘相尊相蕴’,站在对方立场看问题。全球化不是同质化,而是让不同文化在对话中保持独特性。”这一思想,与他倡导的“道家主干说”一脉相承——中国哲学的灵魂,在于打破中心、包容异质。
“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,它既古老,又充满活力。只要能让它延续下去,我愿意尽可能多做些事。”陈鼓应说。
归真与传薪 耄耋之年仍“游心于无穷”
如今,陈鼓应仍保持着清晨6点起床工作的习惯。他修订著作、筹备论坛、指导学生,笑称自己越老越忙。但这份忙碌中,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明。
他曾用“鲲鹏之变”比喻人生:沉潜时如鲲深蓄厚养,奋起时如鹏乘风而行。从台大的政治风波到北大的学术深耕,从加州伯克利的孤独岁月到鹿邑的文化复兴,他始终在“尼采的冲创意志”与“庄子的逍遥心境”间寻求平衡。
陈鼓应自谓:“在我的人生历程中,自青年时代开始,由尼采的路途进入庄子的领域,此后,尼采的冲创意志、酒神精神和庄子的逍遥意境、齐物情怀,便在我的内心长期进行异质性的对流。”
陈鼓应是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,也是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。如今,已90岁高龄的他仍在“有为”,在道家思想中“逍遥”。那句“游心于无穷”,不仅是他学术的归宿,亦是他生命的写照。
相会与问礼 揭开先秦百家争鸣序幕
在老子研究院,有幸聆听陈鼓应阔论《孔子和老子对话的时代意义》。
春秋末期“孔子四次问礼老子”的史实——“孔老对话”揭开了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序幕。孔子与老子共同继承了殷周以来人文主义的思想跃动,并进行了创造性地转化,激发后来各家人文思想的发展,最终汇聚成了一股时代的潮流。在孔子与老子之后,中国文化在两千多年间绵延不息,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延续体。
孔、老的思想都洋溢着浓厚的人文情怀和人本色彩,两者的对话不仅涉及典章制度的建构,同时也关注人类社会的走向,提出了如何在“天下无道之时”坚持一种理想。这一理想的推动引发了历代士阶层建构合理的典章制度,并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化、政治、哲学等的整体构思。
玄生万物,九九归一。第十一届老子元典文化论坛诸子齐聚,这是陈鼓应第九次到鹿邑,也是他的“回家”。
是的,这本来就是家,很快又会团聚。
后记
陈鼓应,这位一生与学术、政治“纠缠”的哲学家,如今将全部心力倾注于一件事:让老庄思想在现代社会重新“活”起来。
在陈鼓应身上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学者对道家文化的坚守,更是一个时代对文化根脉的追寻。他从福建山村走向世界讲堂,从政治漩涡潜入哲学深海,最终在老庄的智慧中找到了精神的锚点。而他的故事,正如同他诠释的“道”——在变动不居中成就其永恒,在返璞归真中照亮未来。(记者 王永剑 邱一帆/文 刘俊涛 段九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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